翻看《芒市邊民的擺》一書,看到這個云南邊疆少數民族村寨富裕的生活,頗為意外。在我想象中,邊疆區域生產力落后,應該比內地貧窮才是,但他們聚集起來的財富顯然超出預期。
作者田汝康對芒市邊民的調研分兩次進行。首次調研為1940年10月到1941年4月,田汝康在芒市那木寨居住并開展了5個多月的田野調查,這次調研為著作積累了核心素材,他也于1941年9月完成了初稿《擺夷的擺》(“擺夷”是歷史上漢族對傣族的舊稱)。此后,因初稿部分材料有所欠缺,同時受當地土司邀請,他在1941年11月到1942年5月再次前往芒市,又補充調研了3個多月,進一步完善了研究內容。
他作為土司的貴客,在那木寨受到熱情歡迎,深切感受到當地淳樸善良的民風。當地沒有盜竊、沒有乞丐,“夜里睡覺閉門鎖戶從沒有人想到過,因為你去求施舍,別人總是有求必應,而且人家給你的,也許比你偷得的更要多些”。甚至有人覺得若遇到小偷,應當額外再拿些東西給他。邊民撿拾牛糞時,不會動插有草桿的牛糞(草桿代表已有他人先發現待拾取)。這足以見得當地物質資源足以滿足眾人基本需求,不存在物資匱乏的困境,且當地勞動力緊缺,務工也能維持生計。
那木寨土地肥沃,自然條件優越,人均耕地多。按照書中所載,總產出的大約15%為官租,“一年所收獲的糧食足足可以供給三年的食糧”,且當地幾乎無災無難,邊民能夠輕松積累遠超日常需求的糧食與財富。
除了耕田之外的經濟活動基本上由內地人主導。來此做生意的一位內地人,竟然能買得起一輛卡車。寨子里每年要消耗大約5000籮(1籮通常在150—220市斤)谷米用于釀造米酒。一個姓姜的內地人,其父親在此釀酒30年,賺得那木寨以及附近村寨19公頃土地的耕種權。
當地寨民賺得的財富主要用于“做擺”(傣族重要的宗教活動)。文章稱“做一次擺的消耗足夠維持四十家一年的生活,也就是那木寨六分之一人家的生活,亦或是全寨兩個月的生活”。為了積攢財富,當地人農閑時還會到緬甸賣工,這些勞作都是為了積累做擺的資金。
這和我記憶中的傳統鄉村完全不同。中原地區土地平整,耕作條件好,我1985年左右開始有記憶,當時已解決溫飽問題,但耕作依然辛苦,需要依靠人力和畜力勞動,還沒有拖拉機。招待貴客的食物是煎雞蛋,過年殺豬也是多家分吃。小麥價格高,部分村民以玉米充饑,節省小麥對外出售。村民衣服都為手縫,還能看到補丁。
中原地區交通便利,本應更為富裕,但從房屋來看,當時都是用土窯燒磚做成的磚瓦房,這些房屋很快會被平房替代。而磚瓦房之前是土坯房,磚瓦房是包產到戶后,村民溫飽問題解決、生活稍微寬裕,才立即開始改善的居住條件。
從歷史上看,中原地區生產力先進,但因為地理位置重要,容易成為軍事爭奪地,而且水患嚴重。定居于此的村民,很容易一茬茬滅亡與流散,居無定所之下,無法安心生產、聚集財物。平原上的村莊,大多是落荒游民新建起來的,這些游民沒有族譜,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。
我在河南的郭亮村旅行時,發現當地民房頗為厚實。盡管該村位于交通不便的太行山,卻比山下平原地區更為富裕。我推測一個重要原因是這里相對封閉,反而因此躲過荒亂,和平時日更為長久。
費孝通1936年調研江蘇太湖邊一個村莊,寫下《江村經濟》一書。這個村莊有活絡的商品消費,農民生活較為富裕,是當時中國鄉村經濟條件較好的區域。江浙及江南地區戰亂較少,生活穩定,居民在居住和食物上都頗為講究,也培養出一批批全國知名的讀書人,當地很多家族都有族譜,能追溯來歷。
但《江村經濟》中記載了溺嬰現象,這是村民為了保證口糧而主動采取的措施。蘇浙地區經濟發達,但賦稅也較重,是國家的稅倉,這可能是溺嬰現象的原因之一,更多的原因或許是人均耕地受限,缺乏開拓空間。
相對而言,那木寨簡直是人間天堂。人們不愁吃穿,經常舉行慶典聚會,因為有佛教信仰,普通人家也能在精神層面獲得平等歸屬感,沖淡了世俗的階層偏見。人均耕地多、產品有剩余,使得當地人無需為生存爭奪。
田汝康進行田野調查時,正是日軍侵襲中國之時,不少地區生產受到破壞,居民流離失所,而這片邊疆地區未受戰亂打擾,依然能安然度日,這也是當地人得以富裕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西南古鎮的發展軌跡與內地相似,建設主力多為來自內地的開拓者,因此帶來了內地的建設特征。云南騰沖的和順古鎮令人印象深刻,各地文化在此交融,既有傳統牌坊,也有1928年由旅居緬甸的和順華僑捐資創辦的圖書館,成為邊地文化振興的見證。
安定的環境,能滋生出穩定的預期,財富也才能一代代聚集起來。